夜色渐渐笼罩,将新城的夯土城墙披上一层幕布。
城楼角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,三丈高的城门洞内,三十名铁甲亲兵分列两侧,铁兜鍪下露出布满老茧的指节——这些随高欢转战各处的怀朔镇鲜卑武士,此刻却在高欢吩咐下,按着汉家礼仪,向鱼贯而入的马车行持戟礼。
“卢公的马车已经到了!”
城头瞭望的斥候话音未落,青铜轸车已碾过青石门槛。车帘掀动处,范阳卢氏四房长子卢尚之跨步而下,玄色貂裘内衬犀甲,腰悬的长剑是前汉尚方形制。
这位自东汉以来便家世显赫的真正世家子弟的目光扫过瓮城箭楼,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——城垛后新设的十二架床弩,分明是尔朱荣部特有的三棱矢槽。
“怎好劳高领军亲自拔冗前来啊!”
卢尚之抚着剑柄的蟠螭纹,转头看向自瓮城深处走来的身影。
来人一袭素色缺胯袍,腰束九环蹀躞带,行走间铁叶甲片铮然作响。五十许的面容被塞外风沙刻出沟壑,唯有一双鹰目亮得灼人。
“邢公倒是早了我等一步!”
邢杲哈哈一笑:
“卢公见笑,日后我等几家还要多多走动才是!”
“那是自然!”
高欢一面抬手示意亲兵撤去阶前鹿砦,一面笑道:
“自破六韩拔陵乱起,这并冀官道可不太平。卢公一行舟车劳顿,甚是辛苦!”
话音未落,东南方忽起一阵鸾铃,一架朱轮华毂缓缓而来。车驾垂着青绢帷幕,帘角悬着定州李氏的家徽。
李裔掀帘下车,腰间玉组佩发出清越鸣响。
这位诗书传家的世家家主,竟穿着前朝士大夫的曲裾深衣,广袖中隐约可见竹简的捆绳,腰间佩了玉具剑,若是段长还在六镇,定然会好生沟通一二。
“让几位见笑了。”
高欢将三人引入箭楼,夯土墙上新刷的石灰还泛着潮气。四张皮褥围着的青铜火盆里,幽蓝的火焰正舔舐着松炭。
亲兵抬上的漆案却显寒酸:
粗陶碗里麦饭蒸腾着热气,青瓷盘中孤零零卧着条清蒸鲂鱼,配以蓼蓝腌制的芜菁。卢尚之眼角抽搐两下,刚要开口询问,忽闻案角传来三声清脆叩响。
李裔振袖拍案大笑:
“妙哉!当年汉光武滹沱河畔麦饭充饥,今日高领军效仿古贤,以麦饭配清蒸鲂鱼,再加上这蓼蓝腌的芜菁,”
他信手拈起片青碧菜叶,端详片刻道:
“倒让某想起太史公笔下‘饭疏食饮水’的圣人之德。”
说罢,他径自端起一碗麦饭大嚼,碎渣落在锦绣襜褕上也不以为意。
高欢见状挥手屏退亲兵,待铁甲与皮鞯摩擦声渐远。
高欢展开一张舆图,用羊皮拼接的舆图斑驳不堪,六镇要冲处密布指甲掐出的凹痕,柔然王庭的位置还留着干涸的血指印。
“三位请看。”
高欢取出一支长箭,箭杆歪歪扭扭,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匠人粗制滥造的产物:
“怀荒镇第一次被攻破时,我率一千轻骑去截击柔然。当时朔风刮得人脸生疼,箭矢都要呵气暖了才能上弦。”
他手指划过舆图上弯曲的河流:
“就在这片区域,我们撞上了阿那瓌的本部精骑。”